• 连载⑨丨汪渔:一船明月一帆风

  • 发布日期:2025-05-22 15:00    点击次数:12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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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一船明月一帆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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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文/汪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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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毕竟是8月,毕竟是夏天,西湖的知了同样在树上吵嚷着热热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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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毕竟是西湖的8月,毕竟是西湖的夏天,总该与别处有些不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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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站在西湖孤山西麓,透过“西泠印社”匾额,看见竹影摇曳,一遍一遍点头弯腰,明白西湖的风,具有自己的形状;望见湖中细浪一漾一漾,矜而不争,明白西湖的水,具有自己的思想;瞥见蓝天白云淡妆素裹,去留随心,明白西湖的季节,无需凭借东风而桃花有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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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对印的最初印象,是小时闲翻大人的杂物箱柜,翻出一些“地契”“抱约”之类,其中一枚印章,上刻“韩公亮”三字。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对应此名之人,猜想应是某朝某代的了。长大之后,对石头有了些许认识,突然想到那枚印章材质,外色黄红,石皮油润,半呈通透,手感细腻,莫非就是以“克”论价的田黄石?回头要去印证,然而时过境迁,印章不知所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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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工作之后,多次采访一名成功的乡企名人。见他每次洽谈合同,均是腰间别着一坨物什。合同谈妥,双方画押,他便解下腰间那物,一坨大,一坨小,一坨圆,一坨方,分别蘸了印泥,往合同上摁下——两坨原来是企业公章和个人名章。私下问他秘书,为何不学对方潇洒签名,却道“我们林总从小不会写字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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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及至北京奥运会公布会徽,主体图形是中国传统印章,声明以金石印章为形象,是中国人民对奥林匹克的真诚敬重。此时此刻,肃然起敬:中国“印”,岂止一枚方寸之物,它是中国印记、中国符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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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机缘巧合,要去西泠印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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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其心切切,其情殷殷,滔滔汩汩,无以复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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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西泠印社所在地名,大致体现了西泠印社气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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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此地名为孤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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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“孤”乃孤高之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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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自光绪三十年创立至今,西泠印社从事着一门孤高的学问:金石之学。此社素以继承民间传统的同人结社标榜,民间发起,民间创立,传统文人结社,传统文人风骨。其中社员,多为骨灰级金石“顽主”,所做之事,匪夷所思。诸如,印社同仁为赎一块石碑,竟然募集大洋11270元,以其中8000大洋赎碑,以余款在印社内筑成石室,收藏此碑。又如,社员李叔同,成为“弘一”前夕,托人在西泠印社墙壁上凿洞,将珍藏多年的90余枚印章藏了进去,之后头都不回,做了和尚。再如,社员傅抱石,得意之作往往成于酒后,闲章名号“往往醉后”,当年与关山月合作人民大会堂那幅《江山如此多娇》,竟然给周总理写信要酒,总理竟然为他特批了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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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“面面有情,环水抱山山抱水;心心相印,因人传地地传人”。西泠印社走过百年有余,昔日的纯民间学术团体,而今已是国际性学术机构,社员遍布全国及日本、韩国、新加坡、马来西亚、法国、捷克、加拿大。作为“天下第一名社”,不仅是我国现存历史最悠久的文人社团,还是海内外研究金石篆刻历史最久、成就最高、影响最广的艺术团体,在国际印学界享有崇高地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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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既然社员十分了得,社长岂非凡人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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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社长总共7位:吴昌硕、马衡、张宗祥、沙孟海、赵朴初、启功、饶宗颐。首任吴昌硕乃“石鼓篆书第一人”“文人画最后的高峰”,二任马衡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,7任饶宗颐与钱钟书、季羡林齐名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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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7位之外,执行社长,仅有一名,名叫刘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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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我们一行,正是奔他而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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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甫一进门,便见一位老者,1.7米左右个头,白色短袖衬衫,黑色长裤,仙风道骨,形容清瘦,面色红润不见皱纹,点点灰发点缀于满头银发之中,一双睿智的眼睛隐藏在金丝眼镜后面,发出柔和坚韧的亮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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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以貌取人,心中暗赞:好一位名老中医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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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迟疑之间,“名老中医”一一握手,自我介绍:刘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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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刘江先生,1926年7月生,重庆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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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一口道地的重庆口音,带领我们穿越如烟光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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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先生的传奇,从出生地万州孙家镇出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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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945年中等师范毕业,考入国立艺术专科学校,学国画、学油画,跟随校长潘天寿学书法、学篆刻。此后参军入伍,抗美援朝。1957年复学,1961年毕业,留校任教。中国美术学院教授、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。现为西泠印社执行社长、中国印学博物馆馆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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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先生的书法、篆刻独树一帜。刻师诸乐三、法吴昌硕,追探古玺印之神韵,尝试以卜文、汉金文入印,入古出新,广采博纳,甲骨、钟鼎、汉篆、玉箸、清篆无不精研细琢,别开新貌。多年实践与心得,凝结成数十部学术专著:《篆刻艺术史》《篆刻技法》《诸乐三评传》《吴昌硕篆刻艺术研究》《中国书法全集·吴昌硕卷》《论甲骨文百印集》《略论唐宋元官私印》《论气》……蒋孔阳赞叹其《篆刻美学》:“篆刻美学迄今尚空白,尊著的出版填补了这一空白,仅此一点,厥功不泯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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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997年,先生倡议,赵朴初出面争取,建成中国印学博物馆。这是我国第一座集文献收藏、文物展示、学术交流于一体的印学专业博物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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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“留得西泠干净土,家风梦篆有斯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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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先生主张,为艺术立言是艺术家的本职,一个成功的艺术家也是思想家。重视传统、敬重前贤、厚待同仁,艺术成就与人格魅力一齐闪耀。浙江省授予他“二十世纪有突出贡献的文艺家”,中国书协授予他“二十世纪德艺双馨艺术家”,中国文联授予他“造型艺术成就”奖,获评“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”,被任命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。著作《中国印章艺术史》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署“三个一百”原创图书奖、“国家政府奖提名奖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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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先生一贯坚持“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让艺术回归人民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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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他这样说,也这样做。80岁时,将包括40件篆刻在内的100件作品捐赠给浙江省博物馆;81岁时,把精心创作的60件篆刻珍品捐献给中国美术学院、100方篆刻精品捐赠给西泠印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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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先生的乡愁,从杭州出发,不断返回万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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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先后为万州一中、分水中学、孙家小学等捐款数十万元。向三峡移民纪念馆捐赠书法作品80件、篆刻作品20件。长江之滨,平湖之岸,有他手书的“和平广场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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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由是感佩,传统文人的风骨,也许早已化入大雅大儒之中,虽然不露痕迹,然而静水深流,其内力无异于化骨绵掌。譬如篆刻,刻刀凿进石头,本是坚硬凿进坚硬,然而成品却是篆体那古朴柔和的弧线。西泠印社100余年不衰,凭借的不仅仅是书法金石,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屹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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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《盗墓笔记》里说,西泠印社旁边是古董店“吴山居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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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现实的情况是,西泠印社隔壁是“楼外楼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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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楼外楼、山外山、天外天,都是餐馆的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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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酒是黄酒,菜是楼外楼的必点菜。东坡肉、西湖醋鱼、西湖糖藕、杭州小笼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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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“相见无杂言,但道桑麻长。”席间话题,全是乡风乡情。先生说话,声音不大不小,节奏不疾不徐。在场后生,敬酒奉菜,他均点头致意,之后浅尝辄止。言出乎心,不加修饰,举手投足,俱是斯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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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当他向我举杯示意时,我突然对他的手心生好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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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什么样的手,才能既握过钢枪,又握过教鞭,还能握画笔、握毛笔、握刻刀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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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那一刻,脑里闪现了课文里的情节:陈秉正的手成了铁耙,什么荆棘蒺藜都刺不破它。手掌是四方的,粗而短的指头都伸不直,硬邦邦的真像个树枝做成的小耙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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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明亮的灯光之下,我端详着先生的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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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这双手并不粗糙,更不像铁耙,然而左手右手,各有手指显出老茧,一根手指的指甲缝里,还有雕刻时留下的粉尘印迹。这双手一旦摊开,掌纹里都是时间的样貌,山河的微笑。这双手一旦围绕金石聚拢,立刻变得猛健、浑厚、老辣,刀刀沉着,笔笔厚重,章章奇绝。这是一双领衔中国印坛的手,高擎着甲骨文、叠篆印的旗帜,远绍秦汉,誉满海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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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饭毕,先生意犹未尽,雅致正浓,提议现场挥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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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我们一行的领队达理,家里珍藏有启功书写的“宁静致远”,于是先生为他题写“澹泊明志”。众人立即意会,启功先生是西泠印社第六任社长,刘江先生是现任执行社长,今日澹泊明志得以配对宁静致远,珠联璧合,佳偶天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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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其时,我正想结集文字,拟名《渔眼向洋》。先生吩咐在场弟子李子侯,为我书写了“渔眼向洋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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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出得楼外楼时,月明星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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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西湖之岸,微风习习,仿佛源自春秋的风雅,正携着唐诗宋词,捎一段明清流韵,轻拂而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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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西湖湖面,有舟夜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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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一船明月一帆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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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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